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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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 年 8 月

父親的情,女兒的思念
張運帆

時間悄無聲息的擦身而過,今年七月12日父親離開我們有三十又一年了。但想想父親留下的愛,生命的智慧與身教的榜樣,還有我們對他的思念似乎不曾因時間而逝去或減少...

歷史長河裡的一滴不起眼的水滴

父親是1949年隨著部隊撤退到台灣來歇息,高喊著:「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老兵之一。任誰也沒想到的是原本的五年成了父親的一輩子。當時為什麼爸爸沒有像很多他的老鄉堅持孑然一身,反而毅然決然的決定根留台灣?我不知道,因為我以為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去探究,結果死亡就突然間沒有預期的在父親六十六歲時,將我們永遠隔開了。

因父親的這一決定,結果就是他成了台灣人的最佳外省女婿,也因此而有了我們這芋頭與番薯的外省第二代。撤退台灣40年後第一次回去他將身上所有的衣物、鞋子、手錶、帶去的現金,全都留在了老家,帶回來他認為的寶貝,卻被我視為敝履的布鞋一雙、冬蟲夏草一包、手鐲三個...

沒有綠色的藍色城堡

父親沒讓他的孩子們住在眷村,相反的我們從小就住外公外婆家旁邊上面覆蓋著稻草的土房,結果因為一個沖天炮而付之一炬,之後就住進了我們自己蓋的一間磚房。

我的童年就在磚房旁老榕樹上知了叫著夏天的聲中,在媽媽扯著嗓子叫我們回家吃飯的聲中,在父親母親雞同鴨講的吵架打架聲中,在外公舅舅鄰居們在家中飯桌上喝酒划拳的醉酒聲中。在我唱著我的家庭真美麗,幸福又健康,卻拼了命想逃離的虛假歌聲中,在老榕樹的洞裡與自己不斷對話的自我鼓勵聲中,在雞鴨鵝火雞與狗叫聲的此起彼落中,在收割稻子的打穀聲中,在摘著荔枝芒果的笑聲中,在河旁敲打衣服三姑六婆的傳話中,春夏秋冬無聲無息的變換著。在父親為我搭起的藍色城堡裡懵懂,厭惡卻有小確幸的渡過了童年。

小學因講著當時所謂的標準國語而忙碌的參加演講朗讀比賽,初中高中因為讀著中央日報、革命軍,看著莒光日,驕傲的代表著學校參加時事比賽。申請著清寒獎學金,拿著軍公教減免,家中掛滿了各樣的獎狀,我就在父親搭起的藍色城堡裡,自由切換著台語國語,自信滿滿,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無視長輩,想要拒絕聯考卻沒有勇氣的叛逆中渡過了初中高中。很可笑的是:父親用心建立的藍色城堡卻成了我想逃離的監牢...

風雲變色裡的愛屋及烏

就算在極綠的長老教會長大,我仍舊保有非常純的藍色,直到上了大學,參加了淡江大學的長青團契,見識到了藍色之外的綠色。大一下學期因著母親的台灣國語的烏龍事件,明明要找張運帆卻叫來了張裕華,就這樣極其搞笑的為我搭了鵲橋,撞見了改變我一生的先生。一開始交往他就帶著番薯不怕落土爛的堅持與戰力,一步一步地將我這顆芋仔番薯轉成與他一樣的番薯,硬生生地將他的綠色加在我的藍色上面。

父親看著他寶貝女兒的轉變,不再是刺牙牙的頂嘴,相反地卻接納了沒受過教育的母親,成了母親知心的女兒。認為不堪丟臉的家,如今卻能蹲在街旁洗碗,頂著爐火的熱不熟練地為客人下著水餃,成了父親貼心的女兒。即便百般不願卻也硬著頭皮,將父親熬的冬蟲夏草湯,一乾而淨的照單全收。

帶著基督徒大學生是社會良心的新眼光,帶著一笑就讓人融化的純番薯男友,回到父親開的皖味小吃。我自認為知道一切的挑戰父親的藍色世界,父親不僅對我沒有任何的不悅,他更將焦點全放在這位純番薯種的男友,他似乎真的是打從心底的愛上這個男生。每次先生來訪前,爸爸就會在天還沒亮時,就騎上腳踏車,從大里到台中建國市場去買海魚,只因為先生不吃淡水魚,一邊熱情的招待當時還聽不懂父親安徽話,只有傻笑的先生,一邊告訴我:『他就是了,選他』,然後鼓勵的說:『他是台灣張,我們是大陸張,結婚沒問題的』,就這樣還分不清顏色的我就釣到了金龜婿...
死亡不能隔絕的愛

在1993年四月父親被診斷大腸癌轉移至肝臟的癌症末期,醫生宣判最多90天。同年四月30女兒因生產過程胎盤早期剝離而缺氧達23分鐘,住在新生兒加護病房22天後,我們帶著一大袋拋棄式的胃管餵食管,不知將開啟甚麼樣的未來回家了...
在先生的鼓勵下,將出生兩個多月的女兒交給先生,在六月底隻身飛回了台灣,近14小時的飛行,我第一次有了欲哭無淚的經歷。哥哥來接我,一直反覆地告訴我:『看到爸爸千萬不要被嚇到...』我有氣無力的回應著:『知道,知道...』要不是哥哥的事先告誡,看著原本壯碩的父親現在是骨瘦如柴,穿著紙尿褲,只為在女兒面前維持最後的尊嚴,我想原本還努力撐著的我應該會淚崩吧!因為已經是半夜,父親親切的問著:『外孫女叫甚麼名字?...』『有中文名嗎?』『生產都順利嗎?孩子都健康嗎?...』強忍著淚笑著編了一個白色的謊言:『都很平安。』『名字叫Anita,中文叫張穎恩。』爸爸口中反覆的唸著:『Anita,Anita…很容易叫...』

我都還來不及接著說甚麼,就見父親一本正經的立起他的身子轉向我說:『妳回淡水的公婆家了嗎?不可以讓人說我張延如沒有將女兒教好!…』不顧我的解釋,他就用他殘弱不堪的手,推著我催促著我回淡水。拗不過爸爸的執意,我就匆匆的搭隔天早上,從台中到淡水的中興號直奔淡水,與公婆照過面就立即返回了台中,這時的父親就滿足的告訴我:『我生病了,不能親自到妳公婆家去將小外孫女的禮物拿去,還麻煩妳公婆下來台中看我...』、『那天妳公婆來,我還刻意穿了西裝褲襯衫下到樓下,沒有失禮...』、『小外孫女的禮物請妳公婆帶回去了...』、『本來計畫要帶妳媽媽到美國去看妳順便玩一下,現在要改變了...』、『本來只是拉肚子,一直不見好轉,怎麼也沒想到就變成了這樣...』、『身在國外,不要忘記過我們的節日,每逢佳節倍思親啊...』、『妳還沒能去老家看看,老家只看了妳結婚的相片...』。爸爸的話彷彿如同昨日還在耳邊回響著...

有好多好多的話要交代,有好多好多的計畫來不及實現,有好多好多的時間想抓住,在死亡面前我們無奈的只能放手讓牠掠奪。當了牧師後有很多機會面對死亡,並為許多弟兄姊妹舉辦追思禮拜,我每次都會安慰他們說:『面對死亡我們似乎是無能為力的,但感謝主,因著擁有神永遠的生命,所以我看見了:父親的愛仍舊在說話,父親的生命仍舊在延續,父親的榜樣仍舊在複製著。父親如今以一種不一樣的形式:如同雲彩般的見證人,如同千風般繼續的陪伴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