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君一席話
鄭德昌文化歷史講座 -吳明益教授演講
許瑞蘭

2025 年四月三十日在聖地牙哥台灣中心，“鄭德昌文化歷史講座”，歡迎嘉賓台灣作家，吳明益教授來演講。

吳明益教授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 ( Department of Sinophone Literature) 教授、生態關懷者協會常務理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董事，是台灣跨領域藝術家，相關著作被翻譯成二十多國語言，其小說作品聞名於國際。《複眼人》獲得法國島嶼文學獎，《單車失竊記》 入選英國曼布克國際獎，也得到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金鼎獎年度最佳圖書獎…等。

吳教授除了文學之外，對於歷史和自然生態科學，都涉獵甚廣，在媒體上十分低調，鮮少接受訪問，每年只固定幾場獨立書店的演講，也沒寫專欄，更沒有社交媒體（幾年前退出臉書）。他研究台灣蝴蝶數百種，喜歡寫大自然的特色。他笑容誠摯可親，英俊髮黑密，看起來像大學生，難以想像他出生於 1971 年。

今日講題是「環境與歷史：我作品的兩個關注」。

《複眼人》和《單車失竊記》，都被我參加的「讀書會」選讀討論。久仰大名，機會難得，爾灣讀書會二十多人慕名遠道而來，開六台車浩浩蕩蕩來台灣中心聽演講。

台北的中華商場是 1961 年興建的， 8 棟建築， 2，500 多戶店面。我家的店面樓上有一個矮小閣樓，爸媽生七個孩子，我年紀最小，大姊大我 20 歲。全家九人擠在小屋，煮飯洗澡在樓下，睡覺的閣樓兼作倉庫，爸媽在中華商場賣鞋子。孩子上下左右跑腿幫忙拿鞋，其他時間我都在小閣樓，看書畫圖和修腳踏車。母親賣鞋子，單隻不配對的鞋子就往小閣樓丟，需要鞋時就叫孩子丟下相近尺寸的鞋子。太大就塞些紙，太小就用鞋具加大。

有時顧客問「怎麼一隻鞋 73 號？ 一隻鞋 74 號？」母親就假裝很無辜的附和：「唉呀， 連鞋工廠也會出錯」。用點小聰明做生意哄哄顧客，哄得很自然，很理直氣壯，你才能活下來，才有機會變成不一樣的人。

大學和研究所期間我很少和父親講話，父親過世後，我才發現父親許多日本時代的從軍照片。日本在 1895 年《馬關條約》中從清朝手中接管台灣，實施殖民統治。二戰期間日本加強對台灣人的徵兵，許多台灣青年被動員招募參與軍事相關工作，往日本接受技術訓練，學習飛機零件製造組裝與維修，支持日本的航空戰爭。工作艱苦，工時長，報酬低。父親和八千多名 13 到 15 歲的少年被送到日本修理戰鬥機。

我搜尋寫作資料時去了幾趟日本，去看台灣少年工待過的厚木空軍基地，得到很多資料。當年曾叁加少年工的老先生大多很想講少年的事，因為他們覺得他們的人生不會有人記住。他們還辦「少年工同學會」，父親會去參加同學會。他們的向心力很強，強到戰爭後 40 年都還持續。我知道他們很多人過得不快樂，因為對他們來說，少年是一個很美麗的時光，也是最痛苦的時光。13 到 15 歲的少年人生應該是最青春、最有活力，卻陷在一個毫無希望的時代。二戰後他們回台灣就面對養兒育女。不見得每個人都不快樂，但是我覺得他們很懷念那個痛苦的時光，有這樣奇異、矛盾的情緒。這個小說題材對我是有吸引力的。

台灣單車史和庶民文化有深厚關係，腳踏車師傅也是藝術家，有段時間我天天騎腳踏車。 我家頂樓工作室收藏五十多台腳踏車與各種修車工具，台北歷史博物館也向我借去展覽。在寫作時我發現腳踏車曾在戰爭��扮演重要角色。寫這本小說看見不一樣的部臺灣歷史。寫作幫我抵抗了國民黨的文化教育單一的歷史，以及淺薄的人性判斷。

那時幸福牌腳踏車非常流行，整排腳踏車停在中華商場前。有一失業的老兵就買了許多鎖，把每台停在商店門口和路邊的腳踏車一一鎖起來，付他停車費他才開鎖，才能騎回家。老兵把中華商場路邊改成他的腳踏車收費停車場。

馬來島戰役，英軍很靠勢，認為馬來半島顛緬公路如此長，日軍不可能靠近。但是日本傘兵降落後一著地，打開摺疊腳踏車，快速移動，銀輪歩隊在叢林地形中展現了極高的機動性。《單車與戰爭》這個故事只有我能寫，而且它也在等待我去寫。我十幾年沒和父親講話，父子兩人脾氣硬。讀者問，我寫本小說來回答。

在這場馬來戰役(發生在1941 年 12 月 8 日至 1942 年 1 月 31 日) 引出一頭既活在文獻裡，也曾活在我們生活的大象。孫立人將軍運了十幾頭亞洲大象來台，只有一頭為日軍「大象運輸部隊」服務的活下來。大象有智慧也有許創傷焦慮不安暴力症狀，五、六十歲最長壽的亞洲大象「林旺」，成為台灣台北市動物園的明星。巿民去動物園玩時都會和林旺拍照留念，家族照片都有動物園的大象林旺。

年輕時我很受義大利電影 1948《Bicyde Thieve》影片製作人 Vittorio De Sica的影響，我就用這都電影的台灣譯名《單車失竊記》當作我小說的書名。《單車失竊記》寫完後，我騎著一台五十年古董單車去全台的獨立書店推廣我的書，騎了近六百公里。

寫一個二次大戰的故事離我的經驗太遠了，而這遠距離，以我的寫作能力是沒辦法駕馭 的。我可以偷懶寫很局部的觀點，但那不是我要的。我再也不想寫《蝶道》這樣的作品 了，我要寫時代、風格不一樣的作品。

2011 年出版的《複眼人》講述一位來自瓦憂瓦憂島特殊族群的少年漂流到東海岸的故事，我們丟的東西變成海洋垃圾，台灣河流從清澈到污染，太平洋垃圾渦流形成垃圾(瓦憂瓦憂島)。人類對大自然的影響，面對大自然力量時的渺小與掙扎，探討環境與文明的衝突，關注台灣歷史環境、戰爭、殖民，原住民、失根、社會邊緣的人，人類如何在現代化的浪潮中尋找平衡。

原住民信萬物有靈，「豐年祭」和「飛魚祭」都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阿美族的「驅蟲祭」（或「祖祭」）是一傳統文化的重要農耕祭典，向自然神靈祈求農作物免受害蟲侵害，確保豐收。司祭是女性，阿美族女姓地位高。這祭典反映了與自然共生的價值觀，祭典逐漸融入文觀光活動，被傳承下來，祭典值得深入了解與尊重。外來人如何看原住民？原住民心理真空？原住民的色情按摩是為了生活？

我三月出版圖畫故事書《三隻脚的食蟹獴與巨人》，我寫食蟹獴 (約5公斤左右)，但我沒看過食蟹獴的腳，需要知道食蟹獴的腳，動物園工作的朋友要為動物健康檢查，他就幫我照許多不同角度食蟹獴的腳形、腳弧、腳趾、腳蹼…我年輕喜歡研究蝴蝶四百多種，高中時常常去去台大昆蟲系看書研究查資料。我有兩百多份寫作的檔案。

我在大學教 Critic writing， 台灣學生不敢問，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 改變創作模式，學生付費用人工智能 AI 寫二十萬字小說，不到一天就完成了。我告訴學生，若有自信趕快回家去寫，不要來上課。

《複眼人》我寫 “雪山隧道工程山難” 歷史背景情景，我把所有可能登山路線資料，輸入到 AI。AI 幫我找山難可能發生的地點。我去新北市查工程記錄，發現工程記錄有一天有山崩地裂巨大的聲響，才有寫作實體證據。有一個奇怪的讀者來信，說我書中某章節英詩文法似乎有點問題，我對文稿負責，就請出版社幫忙查證。

台灣有兩百多座三千多公尺的高山，但丹麥沒有山，哥本哈根大城一天就走完很無聊。雪山隧道是台灣北宜高速公路的核心，連接台北和宜蘭，是世界上最長的公路隧道之一， 全長 12.9 公里。1991 年開工，2006 年完工。雪山隧道穿越脆弱的地質結構，面臨高壓地下水、土石流、崩塌等多種挑戰，施工過程異常艱難。聘請德國工程師每天一千美金。當年美金價高，這薪水怎麼花也花不完。

蘇富比、佳士得的專業人士具有特定領域深厚的知識，如藝術品、古董、珠寶鑑定、一看一摸，就知道拍賣品的故事、歷史、價值。靈感源於培養對世界的敏銳觀察。作者必須練習「看見」生活中被忽略的細節，如自然界的微妙變化以及情感流動。在葉子上看到四季的變化，將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融入文字。寫真實的情感和經驗，而非華麗詞藻或誇張情節。日本當代作家小川洋子（Yoko Ogawa）的作品常圍繞孤獨、人際家庭關係，母親外遇情、母親的舉動，細膩描寫外遇的痕跡，深刻的心理與情感張力，讓讀者能深刻體會角色的壓抑。

我大學念大衆傳播，畢業後趕快去念研究所，決定趁研究所，給自己一段時間，專心多寫幾年延長創作生命。若是到四十歲仍沒創作立刻改行，否則心就變成酸腐。新生的年輕作家會追隨，假裝不認識，保持距離，每個人有自己的生命，不要去指指點點。我有個很優秀的學生對理論研究特別有興趣，我建議他去念研究所，可惜他在研究所時去河流調查時不幸意外往生。我對學術界昇等沒有意圖，12 年不寫研究論文。我拒絕為出書作者寫序，只為我指導的學生寫序。

我是商人的小孩，小時家裡一本書都沒有。但因為跟哥哥、姐姐年紀相差很大，當我長大， 他們已經有經濟能力買書，所以我就直接讀了二十幾歲人在讀的書，包括王尚義、瓊瑤的書。也不一定有讀進去，但那時哥姐是崇拜的對象，不再讀租書店的武俠小說和漫畫。

劉克襄（生於 1957 本名劉資愧），是我的啓蒙前輩，以自然書寫和生態文學聞名，是台灣著名的詩人、作家與自然觀察解說員，我很喜歡劉克襄寫賣鞋子的故事。

宋澤萊（生於 1952 本名廖偉竣），我投稿後，他打電話給我講了很久，告訴我該怎麼寫， 我很感動，他讀很多書，對我來說是一個很有魅力大作家。其實我只見過他三次面。他好像可以活在一個世界裡面，用知識和創作建構起來的世界。他那時辦文學雜誌，每個禮拜都會發 email 給雜誌所有的作者，內容可能是他觀察大選的心得，比較個人的感想，而且他一寫就 2000 字、3000 字。後來他又翻譯詩，用台語翻譯詩，也都會寄給我們。我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有活力！

五支五傑是台灣文學 1950 至 1960 年代五位傑出的現代詩人，他們的詩風有強烈的創新性，對台灣現代詩運動影響深遠。瘂弦（1932-2014），洛夫（1928-2018），張默（1934-2022）， 紀弦（1913-2013），余光中（1928-2017) 。

音樂寫鳥叫，寫書要繪圖，手繪拉近與讀者的距離，我眼色弱，不能考美術大學。中國文學和台灣文學的差別--台灣有原住民文學，用中文字保有原住民腔，尊重原住民。達悟族部落和臨近的馬太鞍部落互相討厭，語文相似，但被河流隔斷。藝術家朋友看我類似原住民，問我是哪一族，說我是達悟族，也認爲我是台灣族。

教學時和學生講我的進度，我每禮拜講一個故事，十禮拜就有十個故事，在學期結束， 《天橋上的魔術師》－本書就完工了。小時候就是市井之民，不是書香世家，所以我像《天橋上的魔術師》》裡面寫的那些小孩。其實我是選擇逃避社會。畢業後，我知道以我爸媽的個性會希望我回去顧鞋店。後來接受我的職業就是教書，我把氣力分散在教書與寫作上。我不再夢想作為一個職業作家。很多作家是在逃難中寫作，養七、八個小孩、或是在打工，各種零碎的工作，沒有固定的薪水，或足夠的稿費。

也許你還會有一支筆，有些人什麼都沒有，身為作家，你有責任用筆去面對疑惑，面對暴雨。

感謝賴淑卿家人為台灣中心鄉親設定記念鄭德昌博士的文化歷史講座，感謝加大聖地牙哥分校廖炳惠教授安排邀請吳明益教授。

筆者註：

I台大加大學術及藝文交流
吳明益教授巡迴演講 行程如下：

1. 4/29 16:00-17:30 UC Berkeley
關於台灣文學和中國文學在過去二十年發展的差異

2. 4/30 12:30-14:30 UCSD/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環境與歷史：我作品的兩個關注

3. 05/01 13:00-15:00 UCLA
戰爭後世代的戰爭寫作：關於《單車失竊記》以及未來某本尚待完成的小說

4. 5/16 10:00-12:00 NTU 十五年來書旅遊行對我出版與創作的思考改變

II 吳教授關注「環境與歴史」作品：以下僅簡介兩本。

1. 《海風酒店》描寫花蓮縣秀林鄉和平村太魯閣族的部落與台灣水泥公司的衝突。逐漸老化的酒店見證了環境和人類歷史的變遷，海洋的污染、漁業的衰退, 現代工業化對大自然的傷害，隨之而來的文化歷史記憶的逐漸消失，討論如何解決處理問題。

2. 《天橋上的魔術師》故事背景在1980年代，小學四年級的小不點是中華商場皮鞋店的小兒子。有天，西門町天橋上來了一個神秘的魔術師，他有一個聚寶盆、一匹散發彩色光芒的斑馬，還會變神奇魔術。以一座天橋為中心，串聯了20世紀後期台灣的城市化過程。它蘊含著對都市環境變遷與人類生活方式的批判。天橋的拆除，舊時代的結束與新時代的到來，快速現代化對於傳統生活方式和自然景觀的侵蝕，人類對自然的互相依存與傷害。提醒讀者反思珍惜。